烬梦惊鸿

我在水里冒泡,等有缘人抓我归岸。

[嘎尾]戏子无情 01

天蟾舞台每周四总会格外的热闹,楼上楼下宾客比往日总要多出许多,连周围的茶水烟摊也都一并沾了光。途经此地的赶路人若是歇脚的间隙起意问上一句,三两句就能探到此种境况的一半儿源头。
戏台无非是戏,繁衰总是因角。
那排戏布告上着重标的是一出《贵妃醉酒》,吸引看客的角儿自然是演杨玉环的正旦张笑尘了。

要说这张笑尘,十五六岁在北平的时候就小有名气,后来被军阀韩锦铭的独女看上做了倒插门儿的女婿,戏倒是没少唱。前年韩锦铭死于军阀混战韩家落难,本来战乱年代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,可偏偏韩锦铭生前跋扈蛮横作恶多端,一夕落败,家盛时期招惹的不少仇敌纷纷寻仇上门,韩家不多时便已是云烟。
要说也是好运,张笑尘彼时恰巧应邀赴沪出戏,避了此劫。而且他虽是倒插门,进了韩家倒也没跟韩锦铭多有往来,寻仇也寻不到他头上去。逢时韩家小姐生死未卜,他便就留居上海再也没回去北平,不多久又新娶了一房姓段的姑娘。说来这段姓姑娘也不是什么沪上人家。不少好事儿的人扎堆私议,估摸这姑娘是张笑尘在京时候的私好,他和韩氏也无子女,遇上这好时候自然是名正言顺的佳人一双了。

张笑尘的私事儿说来说去也就这么多,再往前也没人能寻到根,头年街坊嚼了嚼舌根,张笑尘也是恍若未闻,依旧签着戏园的约在台上唱戏,这样一来二去再到后来他也就不是八卦的中心了,大家夜开始着重关心他的戏。
说到戏,传闻就先按下不表,张笑尘作为名旦并非是徒有其名。首演时在台上水袖轻轻一舞便已艳惊四座,加上清亮甜美的唱腔,灵动飘逸的身段,立能撑起戏台,坐能稳住场众,这样举世无双不可多得的才人,也让人不得不钦服拜倒。再者这些年来他待人接物又是谦婉无争,也就没剩多少人争强着声讨那传闻中的他的人性世俗。

三人成虎流言可畏,更何况说到头就算事实如传闻所言一字不差,那张笑尘最多也就落一个怯弱的名声。他一个小小戏子,纵使他当时身在韩家,至多也不过是多添了几抹红。莫说他的正妻生死未知,就算是他不顾一切回京寻了,难保不是杀身之祸。
这些事情论其根源不过说明张笑尘是个平凡人,遑论常言道戏子无情,也没什么好多加斥责的地方。

台里这会儿唱着其他的戏,一些专门来看张笑尘的听客们三两成群地还在进场,街上也是热闹的紧。街口卖酒的小店生意还算不错,店家帮客人打包好酒顺口就是自夸,“我这酒可是城里最好的酒,您就是寻遍全上海也找不出比我还实惠的了。”然后带着生意人的嘴脸打量了眼一旁穿戴用度非富即贵的文雅青年,“您可真识货,您拿的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酒。”
青年倒了些酒在指上捻了捻,能感觉到些微的粘稠,却并不明显,于是挑眉和店家对视了一眼。店家便也知道这是个懂行的,正在想该用什么理由圆回去,青年却颔首露了个没有意义的笑转身走了。店主愣了下神在背后低啐了一句,懒得琢磨这人的意图,继续做自己的生意去了。

其实那黄酒若是不曾勾兑别的,手感应该更要粘稠些。如今香味虽然还在,但酒品已经差了不少,算不得上品。王嘉尔思度着摇了摇头,走出不远拿手帕擦了擦手,抬眼望见天蟾舞台偌大的招牌,思绪便跟着飘忽到别的地方。

张笑尘。
他嘴唇微启轻合地嚅嗫过这三个字,视线从半空降至客流穿行的门口,收起帕子往里走了进去。

王嘉尔已经数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个日头不曾见过他,同样数不清的是夜晚多少孤梦有他相伴,感觉恍若隔世却又像从未分离。
尤其是他坐在雅座听着开场的皮黄,看见他凤冠霞帔雍华馥雅出场的那一秒,他忽然错觉他们还是当年十六七岁,还在北平。那时候他也是很爱偷偷跑去听他唱戏,他常唱的还是《二进宫》《玉堂春》之类的老戏。他的声音好像从未变过不会长大,唱起戏来嗓音圆润甜美,婉转妩媚,是个天生青衣的料子。但其实他也是有过“倒仓”的。那个阶段几乎毁掉了他下半辈子的戏路。也是在那个时候,他戏痴的爹惜才,散金从戏园他师傅那里赎了他出师,教他诗书礼义,领他拜师学艺。还是在那个时候,他们日夜共处朝夕相对,不但没有相看两厌,反而错生了不该生的情愫。

王嘉尔蓦地闭上了眼,尽量不去想很久以前。尽管他无数次的设想过如果他们没有互生感情,可事实已经如此,人生不会重来。

台上的人比印象中的瘦了很多。其实他从小身子也弱,练功的时候如果太过负荷经常动不动就发高烧,很多场也是带病上台。如今即便是穿戴着繁琐的戏服画着浓厚的妆,王嘉尔也总觉得他整个人是苍白的。

他设想过他们重逢的情景,是念是怨甚至是清泪纵横,可是他看见他的时候思绪并不繁琐,他只是单纯的看他。
他的唱功越发的成熟,水袖舞也美得一塌糊涂,身段、走位样样都是少年的影子,却更要蛊惑人心一些。三次衔杯循序渐进的情绪爆发,扇舞时候的似哭似笑…台上人的踱步挥袖和挑眼回眸,一眉一眼化作相思淌进王嘉尔怀里,叫他不能思考。他只有单纯的看他。

很久王嘉尔才松开紧攥的右手,手心里是指甲嵌进的红痕处漫出的疼痛,而后他眨着眼弯了弯嘴角如梦初醒。
他是在想他。

戏台上那个颦笑间便赢得满堂喝彩的人。
他的张伟哥哥。

夜里他躺在锦衾被里脑中还是空洞无物,往事总是一闪而过然后和戏台上的那人紧紧贴合。
按理来说他应该是要去见他的,可是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在戏园外很远的地方,他便顺势回了住所。

王嘉尔从贴近胸口的里衣内拿出那块木雕的小牌,上面的纹路在手指常年地摩挲下已经圆润。他习惯性的用指腹摸索了三两下刻纹,然后蜷进了手心。
以前总以为时间是会冲淡一切的,可是如今看来并非想象的那样容易,今日他不过只是看他一眼,就好像唤醒了记忆里跟他的好些年。那些他以为他忘了的,其实也只是被神经欲盖弥彰般掩藏起来。而今再被剖开,他也只剩下一张藏不住苦涩的面具。
天是朗日,夜是晴夜,可上苍的瓢泼大雨却下在心里,从未停过。

一开始木雕被下人递进张伟手里的时候,他还在想说这是哪家小孩子玩闹的产物。送他东西的人不少,可是这样儿的小玩意儿他还是第一回收。然而两眼过后他突然跟遭了雷击似的惊觉,猛然起身跑到院外在阳光下看了又看,摸了再摸。忙慌着侧身就问,“这从哪来的,送来的人说了什么?”全然没有这些年修炼得来的沉稳丝毫,他完全乱了。
下人被他千年难遇的惊慌也弄得失措,结巴着带着侬南软调说那人还在门外。

张伟赶紧就要出去,绊着长衫的衣摆差点儿摔了跤,也顾不得白衫上沾的脏土,只想着去门外一看究竟。

这是他亲手雕给王嘉尔的那块儿木牌,因为做工太差他就想着放弃,结果后来不知怎的王嘉尔看见了,硬跟他抢了过去说要珍藏。就是自己手里的这块,不会错。
一想到门外的人很可能就是王嘉尔,他真的什么也都顾不上。

八年了。
王嘉尔离开北平离开他已经八年了。

这八年来他经历了太多太多,唯一的挂念就是不知身在何处的王嘉尔。他苟且偷安硬要留在戏台上扬名立万,不止是糊口也不止是出于对戏的喜欢,他始终是有一丝私心想让王嘉尔有朝一日能够因此而寻见他。他原以为他们此生都不复再相见,可是上天垂怜,木牌被攥在手里的时候,像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。
他终究是等回了他的少年。

开门的时候不知道哪里磕在了门上发出声响,木门也跟着悠悠地吱呀,那袭蓝衣的少年站在风尘里缓缓侧身。那背影身形和发梢侧颜,张伟甚至都等不及他完全转过来就冲上去抱紧了人。
他全身都有些颤抖,像在梦里梦见又不甘清醒,还要硬生生说服自己这不是梦。

好在这的确不是梦。张伟的手攀上王嘉尔多年未见愈显厚实的肩胛,颤音轻唤。

“嘉尔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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